生活不是一种刁难,而是一种雕刻。
----题 记
读书求学,无限酸辛
曾经,全家只有两条破裤子,爷爷父子三个人出门要做计划,两个人出去了,必定有一个人光着身子在家。伯父学习成绩好,按家庭条件不能念书,但学校舍不得他,他坚持读了下去。上二、三年级时,他不回家,食堂上没人分饭,大家就没得吃——只因分餐既分等级,又要根据人口计算。顺利进入店前初中后,伯父每个星期回家带粮食。他们的母亲去世了,父亲在大集体里干活。兄弟二人,在食堂称几斤麦子,十来岁的哥哥用脚踏碓(用木石做成的捣米器具),六七岁的弟弟翻动麦粒。大部分同学带的是米,伯父带的麦子交不掉,他只好找个罐子自己单独煨着吃。离家太远,带不了柴,他和其他家庭贫困的同学邀在一起上司空山砍柴。砍柴必须经过一条河,时常要冒着生命危险,大个子的同学就帮助他。从店前走回古坊,是星期六。我爸每次都去接他,有时接到原前进乡地界,有时接到现白帽镇地界。
腊月伯父从学校回家过年,没有母亲的孩子,家里又穷,没有鞋子穿,也没有袜子穿。他脚上长冻疮,从店前走到古坊。邻居兄弟都回来了,我爸担心不已,去向仲义伯打听。仲义伯说伯父脚上的冻疮一路流脓,“走不得路”,得慢慢往回捱。爸爸马上去接,接到半路,二人相见,一个说天这么冷路这么远你怎么来了,一个看到对方的样子万分难过……好不容易回到家,夜已深了,除了红薯也没别的吃。冻疮生得特别严重的时候,一坨肉掉下来,被一只鸡啄去吃了。过年想吃顿白白的米饭啊,可是只有青菜,没有大米。爷爷流泪了:“儿啊,我不是有东西不给你们吃,我也想吃一顿白米饭哪!”每当坐在旁边听伯父于己无关似地笑谈这些寒冷、疼痛的往事,我总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坚定,感觉上面还跳动着两个红红的大字——“感恩”!
家里太穷了,爷爷不要伯父再读下去了。于是有老师来家里找伯父,那位老师讲话是外地口音。又有一次,伯父待在学校没敢回家,一位老师找爷爷家访做说服工作。没有别的可吃,爷爷焖了一锅红薯,老师吃得津津有味。当地谚语说“没有三两棉,莫插古坊田”,又有另外的说法——“没有三两棉,不到上坊田”。古坊天凉,睡觉没有被子,怎么办?善良淳朴的我爷爷和我爸爸让老师睡中间,他俩一边一个躺着,希望这样做会让老师睡得暖和一些。
中考过后,录取通知书好久没来。爷爷讲正好不念了,念不起。伯父在家种田,跟着爷爷偶尔抽点自家种的黄烟。通知书还是来了,全家人既高兴又着急。到处找亲戚借钱,家家都困难啊,东拼西凑。伯父成绩好,学费有所减免。
爷爷又干重活,又放牛,又一个人做大集体的茶叶(其中有一道工序是把茶叶均匀地摊放在锅里烘烤)。爸爸大了些,能干比较重一点的活了,还能帮忙把茶叶拿到门市上去卖。有发票作证明,因此尽管爸爸那时还是孩子,生产队上的人也信任他。
伯父只要写信就叮嘱爸爸在家一定要读书,回到家也叫他读书。然而,家庭条件实在太差了,十来岁的小男孩,要帮父亲放牛,要烧一日三餐,分得的稻谷要加工成米,稻子是舂,麦子是磨……有段时间国家要求适龄儿童都要上学,爸爸去报名了,念了几天爷爷就不要他去了。爷爷做一上午重活,回到家锅是空的、灶是冷的,而下午的活计还等着。教语文的祝世厚老师,教数学的徐声池老师,都到家里找过多次,找爸爸去上学。断断续续上了些时候,老师讲一天上半天总可以吧,生活十分艰难的爷爷勉强同意了。这次上学的时间也不长。一天晚上,爸爸在澡盆里洗澡,疲惫、活多、无奈的爷爷骂得厉害,爸爸只能坐在水里哭泣。“上十岁的孩子,想念书啊!小珊。”这是我爸讲给我的原话,是他唯一一次对我提到他本人内心深处的渴望。
时光的车轮转眼就到达了公元二零一九年,辛苦一生的爷爷早已离开了我们。注视着头发已白、帮我照看小宝的爸爸那已如枯井无波般的眼神,将自己代入他的境地,咀嚼他的每个字,我的心仿佛被巨石压碎,痛得一时无法呼吸。
后来,爸爸还是偷偷地去了几回学校。有一天他和爷爷吃午饭,大概是一学年中的第二学期,爷爷再次提出无法供爸爸上学,爸爸讲他要去。爷爷问:“你去念书,抵得饭吗?”爸爸盛了一碗饭,爷爷把饭从爸爸手上接了过去,说:“你要吃饭干什么?念书抵得饭!”爸爸的眼泪猛然涌出眼眶,心如刀绞。从那以后,爸爸没有再正式上过学校。年轻时候的他,个头高,眼睛带笑,爱说爱唱,黑长裤、白衬衫与他匀称的身材特别相配。他在干活之余,阅读伯父留在家里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些优秀的长、中、短篇小说,阅读《雨花》,阅读《科学与生活》,阅读《大众电影》,阅读《家庭日用大全》……没有任何障碍。我无法得知、也不忍心询问,他是如何认识这如细沙、如繁星、如牛毛般的汉字的。
又有一次,爸爸还是坐在澡盆里——忙忙碌碌的父子俩,也许每天只有在睡前才有机会同时且近距离地坐下来吧——不知谈到什么事,爸爸求学的热望再次被激发。他哭了,小小的他焦虑、恐惧、孤独地问爷爷:“爷(据算命先生的话说,伯父要称呼他的父亲“父”,爸爸要称呼他的父亲“爷”),别人都去念书了,就只我一个人一点书不念,长大怎么办啊?哥写信叫我念书,我也去了学校,我想念书。现在不给我念,以后怎么办?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呀,爷。”爷爷坐在灶门口,背后的柴栏里码放的是他们父子的劳动成果——待烧的树根、树干、树枝、树叶。土灶里红红的火光,把爷爷的面庞和双眼也映红了。身材高大的爷爷久久地低头凝视那不知世事、热烈燃烧的火焰,久久没有抬头,一晚上没有说话。
在爸爸短暂的求学生涯里,一天老师请一名同学把他喊到了办公室。徐瑞(音)老师问爸爸有没有领书,爸爸说领了。老师问他领是几年级的书,爸爸说是一年级的。老师说:“你领二年级的吧!”爸爸惊讶地讲自己刚来不久,恐怕跟不上班。老师笑了:“你行!你很聪明,接受能力很强,肯定跟得上!”在场的老师纷纷开口,讲这个小孩行,脑子好,跳级到二年级,班上的有些孩子肯定不如他。
伯父刚参加工作,第一次领的工资是二十九块半。他邀爸爸一起,两个人步行到英山去买了布料,然后请裁缝师傅到家,给父子三个人各做了一两套衣服。仍然存在粮食不够吃的情况,他就设法买些粮食回来吃。为了节约费用,伯父每个星期都步行很远的路回家,发大水也不例外。有一回雨下得特别大,爸爸下意识去了“畈上”(古坊乡政府所在地)走走。想不到他惊喜地发现伯父赤着脚从长岭的大山上走下来了。这时家里正好没油吃了,伯父的手里提着一包用报纸裹着的猪油。那一天,父子三人觉得特别开心。
“原来让一个人变强大的最好方式,就是拥有一个想要保护的人。”(《你好,旧时光》)有一种生活,是何等无奈,又是何等遗憾;有一种感情,是何等质朴,又是何等绵长!
(待续)
作者简介
王小珊,女,安徽岳西人。现供职于安徽省岳西县思源实验学校。系岳西县作家协会会员。坚持业余写作,已有数十篇作品发表于报刊、网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