瞎子家旺 湖南:吴国平
野竹凹寨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,80来户人家挨挨挤挤地坐落在山凹里。一条小溪从大山深处流出来,绕过寨子,又钻进大山深处。
家旺是寨子里一个讨饭的瞎子,没结过婚的光棍。家旺出生时,家旺爹巴豆是叫郎巴婆娘接的生。那时候农村人生孩子,都是叫接生婆来家里接生。郎巴婆娘是寨子的接生婆,又是大队的赤脚医生。
若干年后,郎巴婆娘还在讲:“造孽哦,家旺这孩子从娘肚子出来就没见过父母长什么样子。”那天晚上,家旺刚生出来,血水糊糊的,脐带都还没剪,郎巴婆娘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看到家旺小小的茶壶嘴嘴时,高兴地朝门外喊:“巴豆巴豆,恭喜了,添了个守屋的。”
正在房门后踱来踱去焦急等待着的巴豆听到后,兴奋得像刚抽过一锅鸦片。中年得子,巴豆乐得自言自语,菩萨保佑!祖宗保佑!我巴豆终于有接班人了。
没想到,到了该开眼的日子,家旺眼睛还紧闭着,巴豆的心也就一天紧似一天,悬吊吊的。满月了,家旺还是没睁眼。巴豆如霜打的茄子,蔫了。整个人就像从六月天里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,全身心冷透了,唉,这娃儿,指望不上了。
家旺是巴豆两口子结婚八年后才生的。前几年,不管巴豆再怎么崭劲,婆娘的肚子总是干瘪瘪的。巴豆没有办法,婆娘就只有大碗大碗喝下郎巴婆娘扯的那些草草熬成的汤药,还悄悄买来送子娘娘,收在枕头底下。早晚偷偷拿出来放好,恭恭敬敬烧香磕头。也不知道喝了多少苦水,烧了多少的香纸,磕了多少响头。总之,到第七年夏天,婆娘这块从来没长过一星半点东西的瘦地,终于种上了。巴豆高兴得梦中都是笑,不管白天干活多累,到了床上,他都要把耳朵贴在婆娘的肚皮上,听上一听,陶醉在幸福的等待中。
没想到,盼来盼去,到头却是个瞎眼儿。巴豆窝心得很。窝心得很的巴豆对婆娘就没有好脸色,仿佛生个瞎眼儿是婆娘造成的,气不顺时就拿婆娘出气。看到人家生的孩子一个样,自己生的另一个样,女人以为自己前辈子造了什么孽,老天对自己惩罚,心里愧疚得很,对男人也就逆来顺受。看到婆娘抱着儿子缩在一边抹眼泪,巴豆又后悔得要死,“梆梆梆”地用拳头敲自己的脑壳。倒是金贵宽慰他。金贵是寨子里远近有名的苗巫师,常给人家做吃猪椎牛的法事,还会看相算命。
金贵说:“巴豆,你命里该有一个瞎眼儿,用不着整天愁眉苦脸的。你想,既然能生一个,就可以生上十个八个。多在婆娘身上用些力,何愁明年不再添一个健健康康的男娃。”
金贵这样一说,巴豆的眉头舒展了些。当天晚上,巴豆就拼命朝婆娘用力。当时,全国正在大跃进。白天,男男女女砍树烧炭,准备送到公社作为炼钢的燃料,一天累死累活下来,骨头都快散架了。社员们吃喝在食堂,工夫虽苦。但开始肚子是饱的,身体还扛得住。慢慢地,食堂没粮食了,熬的稀饭当得镜子照,晚上再朝婆娘身上用力时,就勉强了。巴豆一个粗人,盼着婆娘再生一个健康男娃的心太迫切,哪晓得来日方长,养精蓄锐的道理。很快,这个壮实得如一头骚牯子的男人就瘦得皮包骨头,在一次砍树时脑壳一晕,从坎上跌下来,死了。
巴豆死后,家旺和她娘就更苦了。这时,食堂大铁锅里熬的是野菜。附近村寨不时有饿死人的消息传来。巴岩支书冒着杀头的危险,命令开仓放粮加上野菜和树皮熬粥,家旺母子俩和全寨子的人才勉强活了下来。
家旺娘害急病死时,家旺才十二岁。本来,家旺娘是不该死的。路太差,等到人们费了天大的力紧赶慢赶抬到公社卫生院时,医生还没来得及检查就咽气了。医生说,如果早到几分钟,家旺娘就死不了。其实,乡亲们是尽了力的,出山的路太难走了。
成了孤儿的家旺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,把娘送上了山后。拿了个碗,拄根打狗棍,光着脚板,家旺吃上了百家饭。那根木棍就是家旺的“眼睛”,家旺拄着它边探边走,走村串户。碰到狗撵自己,手上的棍子还可以应付一下。家旺开始讨饭的前几年,一些不懂事的孩子经常捉弄家旺,叫狗撵着家旺咬。每当家旺用棍子左阻右挡、哭爹喊娘时,大人们只要听到,都会出来责骂这些孩子。大人一出来,孩子们就作鸟兽散了。要是自家孩子也在,大人往往会扭住耳朵,把孩子扭得哭天喊地。这时,家旺却又来向大人求情:“满娘,别打了,小孩子不懂事。”仿佛自己是个大人。
家旺不像别的叫花子,人家送什么拿什么。家旺只讨熟的,并且一家只讨一口。当然,说是一口有点夸张。意思是说,家旺宁愿多走几家。家旺能吃,一餐要吃一大钵饭,所以,家旺常常要走完一个寨子才能吃饱。那个年代,家家户户不够吃。人家给他装饭前,家旺总是先叮嘱一句:“满满,给一口就行。”当别人说给你装一碗,他总是笑着婉拒。碰到人家没剩饭,他就走开了。有的就在后面喊:“家旺,没得饭送你,给你点生的好不?”家旺就笑眯眯地说:“多谢了,我一个瞎子,要生的做什么?”这人看着走远的家旺,不理解地摇了摇头:“可怜的孩子,不光眼睛瞎,脑壳也有问题。”也有人说,家旺这人懒得很,难得煮,不如吃现成的撇脱(方便)。
“家旺娃儿,为什么次次给你装饭,都只要一口呢?”一个老婆婆不解地问。家旺笑了笑:“伯娘,讨口讨口嘛,一家讨一口。再说,您们的日子也不好过。”等家旺进了第二家院子,老婆婆还在回味着家旺的话,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:“这娃儿,心好着呢,老天怎么就不长眼呢?”
有时,等到人家把一大碗饭倒进他的碗里后,家旺才知道,也不说什么。吃饱饭,就帮人家做点工夫回谢。常常是帮人家推磨,磨苞谷。那时候,农村还没有磨粉机,很多人家都有石磨。石磨是用两个厚厚圆圆的岩石做成,对应的那两面用钻子打出一缕缕相反的纹理,上面那一坨中间打出一个进料口,边上打出一个两厘米宽、四厘米长的孔插木方子。再用一根两米来长、一头像丁字形、另一头像阿拉伯数字7的木棒插在木孔里,双手把着丁字形这一头推拉,省力。长大后,家旺再帮人家推磨时,不用这个了。长大后的家旺臂力很大,他用一根一尺来长的木棒,插在石磨方子的木孔里,右手旋到磨,左手随时把苞谷填进去。一顿饭的工夫,那些苞谷籽籽就磨成了黄澄澄的粉粉。
磨完苞谷的家旺,就给孩子们摆龙门阵(讲故事)。什么狼外婆啊,谎江山啊等等,家旺脑壳里的龙门阵多得很,几天都讲不完。家旺没来时,孩子们还盼望他来,好给他们摆龙门阵哩。
家旺记忆力惊人的好,不管走到什么寨子,家旺都能找到路回家。这让十里八寨的乡亲们想不明白。“家旺,你眼睛看不到,怎么找到路回家呢?”“凭感觉呗!”家旺说。这显然有点牵强,不值得信。最后,大家比较认同的解释是:老天总得让人活下去,他没给家旺眼睛,就给家旺其他方面超越常人的能力。
有时走远了,家旺就不回家了。夜了,就在讨饭的寨子边的苞谷杆堆或是稻草堆里睡一夜。天一亮,又赶往下一寨。很少在一个寨子讨上一天。早上在这个寨子看到他,傍晚就准在下一个寨子出现。只有当人家有红白喜事,家旺才会呆上两三天,帮忙涮碗洗筷。也只有这时,家旺才能吃到几餐好点的饭菜。家旺家里自太公以来几世单传,爹娘去世后,再没有直系亲属,但寨子里的乡亲们时常挂牵着他。每当十天半月没见到家旺回来,支书或生产队长就会在赶场时向别人打听:“老表,这段时间你们看到家旺没?”被问的总会据实回答:“看到看到,早上才到我们寨子呢。”支书或生产队长就放心了。回到寨子,他们会给乡亲们说:“大家放心,家旺在十八洞大队呢。”
叫花子一般穿得又烂又脏,家旺身上的烂衣服却总是干干净净的。要不是他拿着个碗,你还以为他只是个瞎子。或许是常年走村窜户的原因,家旺的一双脚出奇的大。出太阳的中午,家旺在没有人看到的小河边,用茶饼洗好衣服摊晒好,就到河里摸鱼。家旺摸鱼像磁铁吸铁钉一样,厉害得很。傍晚,家旺用茅草把鱼穿好,随便找户人家打平伙。
长大后的家旺,再次出来时,添了样行头,肩上一前一后挂着两个蛇皮口袋。家旺不光讨熟的,也讨生的了。这时,人们就说,家旺脑壳开窍了,晓得攒东西了。家旺把讨来的苞谷或米分别装在口袋里。讨得多时,就把这些东西卖给人家。
有人开玩笑问:“家旺,以前送你生的都不要,怎么现在要了?”
家旺就涨红了脸,显得很不好意思,半晌才嗫嚅着说:“要钱用呗!”
“你一个瞎子,要钱做什么?!”
看到家旺不做声,又自以为是地说:“是不是想攒钱讨婆娘哦!?”
家旺脸就更红,一直红到脖子里。那人笑了:“害什么羞嘛?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。应该的。记到哦,到时别忘记请我喝你的喜酒。”
一次,家旺把苞谷卖给一个代销店,该算五块钱。那人故意扯出一张两块,看家旺晓不晓得。家旺接过钱,摸了又摸,站在那里半天不走。那人就问:“家旺,都送你五块了,还站到做什么?”
家旺笑了起来:“大哥,这是张两块哦。”
那人也笑了:“狗日的家旺,真没想到,你用手也能摸出一张钱是几块!”
家旺攒钱讨婆娘的消息传了开来后,大家这才发现,家旺长大了,是应该成个家了。家旺再次来时,一些人就会在给他装饭的同时外加一抓苞谷或一把大米,关切地问:“家旺,你婆娘是哪个大队的,什么时候结婚哦?”家旺总是红着脸吱吱唔唔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突然有一天,人们发觉好几个月没见家旺了。正在胡乱猜测的时候,家旺却又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站在人家门口。
家旺还是以前那个样子,光着一双大脚,拄着根打狗棍,一个瓷碗,两个蛇皮口袋一前一后搭在肩上。只是,脸晒得更黑,一双手粗糙如老树皮,裂开了好多口子。
“家旺,好久没见你,搞什么去了。”
“还不是讨饭呗!”
“你的手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,没什么。”
等到人家想再问时,家旺走远了。
一个赶场天,白水寨的陈向阳在场上碰到了野竹凹寨的巴朝。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讲到了家旺。巴朝告诉陈向阳,家旺在修他们寨子出山赶场的山路。乡亲们劝他莫修,那哪是一个人能做得了的。何况一个瞎子?他不听,只有由他去!
“修路?!一个瞎子修什么路哦?!”陈向阳懵了。半晌又说:“真像老古话说的,修桥铺路瞎双眼。这个家旺,大好人咧!”
人们这才知道,近一年来,家旺在攒钱修路!
那几年,家旺右手拿铁锤,左手握钢钎,一锤一锤在山路上敲打,一把铁铲斜放在手够得着的地方。天气晴朗的早晨,阳光洒在家旺身上,身影投在身后修好的十几级台阶上,如同一尊雕像。
四邻八寨的乡亲们知道家旺修路的消息后,都悄悄地想,等家旺来家里讨饭时,要多给家旺两把米。可是,家旺却再也没有出现。
原来,野竹凹大队的新任支书铜头,召集社员开了一个会。大队从当天起负责家旺的伙食,修路的钢钎、铁铲坏了也由大队负责维修,还要给家旺记全工分。
铜头给家旺说给他记工分,是大队支部的决定,也是乡亲们的意思。修路也是出工,记工分是天经地义的。
家旺只答应吃饭和维修工具由大队负责。家旺说他一个人,要工分做什么?填饱肚皮就行了。
家旺还说,他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,从娘肚子里出来眼睛就瞎了!十二岁,娘又因为这山路冤枉死了。他想做点好事积点德,让自己下辈子能看到世上的万事万物。说到这些时,家旺哽咽了,那双从没开过的瞎眼分明冒出了泪水。
家旺抬手揩着眼泪问:“铜头,你是支书,有文化。你说我把这路修好后,下辈子能看到世上的花花草草么?”这可是个难题,确切地说,铜头自己也说不准。说没有吧,自己爹金贵就是远近有名的巫师。这么多年来,寨子人家有病人卧床不起时,到家里请爹做法事,爹也治好过一些人。可上面又说这些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,是必须扫除的。
铜头本想照书上写的说,那是封建迷信,是骗人的。人死如灯灭,哪有前世后世的道理。话到嘴边,铜头又努力地把话吞了回去。看到家旺一脸期待的样子,他不忍心。这毕竟太残忍了,他不想让家旺失去希望,就笑着说:“一定能,一定能!”
听到铜头这样说,家旺笑了,一脸的憧憬。
不久,铜头向公社要来一些雷管和炸药交给家旺。家旺就打炮眼,放炮炸。人们都不知道家旺是怎么做到这些的,一个看不到路的瞎子,还能打炮眼,放岩炮。更令人想不通的是,五年时间,家旺放了近百响岩炮,却没受过一点伤。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就说,家旺心好,做好事积德,菩萨在暗中保佑着他呢。整整六个寒暑,一条宽约1.5米、长约2000米的山路终于修通了。一个台阶连着一个台阶的石梯路,如同苗家妇女编织的花带,在悬崖峭壁间弯去绕来,朝着山顶延伸开去……
竣工当天,乡亲们主动凑钱,要求大队出面为家旺树块碑,让子孙后代记住路是家旺修的,被家旺谢绝了。
修成山路后那些天,家旺连续几天到铜头家里串门,找他爹金贵扯白话,帮着抹苞谷。两个人边抹苞谷边聊天,聊到了人生轮回的话题。那几天,家旺心情很好,显得很开心,笑眯眯的和人家打招呼。那天下午,从金贵家里回来,家旺还给到他家里玩耍的几个孩子摆了一个下午的龙门阵。第二天早饭后,这些孩子又到家旺屋里找家旺摆龙门阵。推开门,发现家旺还没起床,怎么喊也喊不答应。家旺早死了。死后的家旺像熟睡一样,脸色很祥和,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,像正在做着一个美梦。后来,人们才从孩子们的嘴里知道,家旺去世的头天下午,给孩子们说过,他很快也会像他们一样了!原来,家旺是不想再过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日子,他想早死早投生。
乡亲们把家旺埋在他刚修好的那条石梯路上面的高坡上。他的后事,是乡亲们出钱出米操办的,请来了当地有名的道士,给家旺做了七昼夜的道场,希望家旺早日投胎成人。送家旺上山那天,全寨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都出动了。
作者简介:吴国平,男,苗族,1973年出生,湖南省花垣县人。务过农,打过工;烤过羊肉串,卖过酸汤粉;做过联防队员,当过临时记者。2011年始学创作,小说散见《文学界•湖南文学》、《青年文学家》、《打工文学周刊》等杂志。现供职于花垣县政务服务中心办证大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