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竹 沥(推荐悦读)

本帖最后由 碧水蓝天 于 2016-6-16 19:54 编辑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        竹      沥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湖南|刘阳河


  竹子的泪水叫竹沥。《本草备要》云:竹沥,甘,大寒,无毒,消风降火,润燥行痰,治中风口噤,风痉癫狂。而临床中,多见于治疗外感咳嗽。

       在我的故乡,见一棵竹就像见一颗石子那么容易,山山有竹,沟沟有竹,甚至每走一步都是竹子。竹子的普遍,聪明的山里人便把它的作用无限放大,编篱笆,织竹篓竹筐,树竹楼……

       我小时候,村里有个老中医,他有一项拔火罐的绝活,用的就是竹节火罐。这种火罐较之今天的玻璃罐子古老、原始得多了。玻璃罐子豁着大口,胀着大肚子,只要点上一盏酒精灯即可开展治疗,简单又方便。而竹节罐子笨拙,口又窄,口沿尽管曾在磨刀石上反复磨平整了,罐体的竹青也被削干净,外观美丽光滑,但要进行治疗工作,还是要在水中煮沸一番。

       老中医蹲在火塘边生火,一根吹火筒对着嘴呼呼地往火塘里吹气,一个大男人硬把一火塘的柴火吹得火苗袅袅,乌烟瘴气。待他放下吹火的竹筒,只见手掌上沾的百草霜像落满了黝黑的夜色,嘴巴也仿佛被人偷偷画了一圈墨汁,乌漆漆的锅底灰使他像个戏台上蹦跶的小丑。

       一只铁锅架在灶上,水慢慢沸腾。老中医挽起袖,端来一盆凉水,用双竹筷子飞快地伸进锅里夹住一个火罐,然后捏在手里迅速甩干开水,罐口朝凉水面如蜻蜓点水般稍微浸水降下温,就反手摁在了病人的患处。

       用竹火罐治病,十有八九会拔出大水泡,只见所拔之处水潺潺,亮晶晶的。但水泡极少被感染,不化脓也不留疤痕,过几天自然结痂。我曾经问过那名老中医,竹火罐为什么那么神奇,玻璃罐可没这般威力。老中医漫不经心地答,竹沥!

       竹沥是一根竹子的精华,一个竹火罐还留存着竹子的灵气,就是它没有了生命,但它与生俱来的本质还在。

       农村里的人对中药尤其热衷,一些小伤风小疾病是不进医院,自行寻一味两味药解决的。这种似乎人人皆医的能力,就决定了村里的那名老中医不能靠行医养家糊口。他种了几亩粗田薄地,与隔壁的我们一样总趁晨光荷锄而出,夕照时又荷锄而归。这样的医生没有架子,村里人喜欢。

       他时常坐在田埂上与人抽一杆旱烟,分享些实用的小方小法。有一回,他与我的父亲坐在地边的石头上抽烟,我蹲在父亲的脚边不断地咳嗽吐痰,鼻涕嘎哈嘎哈地抽动。老中医叼烟瞟了瞟我,对我父亲说:“老刘家,小孩感冒了,怎么不扯把草药煎了吃呢?”父亲嘿嘿道:“不知吃什么药啊!”老中医有点责怪我父亲似的,把手一指,说:“漫山遍野都是!”

       晚上,我家的土锅便煎了一锅的草药。煤油灯下,父亲把一根楠竹截成几小段,放在篝火上烤,一头朝上,一头朝下,而竹沥顺着竹体一滴两滴地嗒嗒滴进了碗里。我瞄篝火边的父亲,他的双鬓有了白发,他的脸一闪一闪地红,他的身子瘦小而佝偻。

       我看着看着,父亲就是屋前屋后的竹子,被浓烟呛出了汪汪的泪水。

       有人说,比人懂感情的应是山上的飞禽野兽,比人更忠诚的应该是草木。那些飞禽野兽,一旦失去了亲伴,就会寻着气味长嚎和呜咽;那些草木,只要遭到了创伤,它就会流溢出浆汁,像无助地痛哭。

       我眼里的父亲和父亲手里的竹子,是一种生命与另一种生命的生存矛盾与冲突,开始让我迷茫和困惑。不过,他们由衷地流出的泪是真实的,也是感情的一种丰富的表达。

       不一会,我喝下了父亲为我辛苦煎的草药,尽管苦涩,心却那么甜蜜。而一味竹沥,虽然赋予了竹的生命,却鲜活地在我的体内流动。

       那一次的竹沥似乎很有效果,我连喝了几天,咳嗽就逐渐停了。真是:药是眼前草,不识不知宝。以后,我对竹有了不一样的情愫,望身边的竹子郁郁葱葱就倍感高兴。

      有一天,我刚从学堂里回来,一进屋,就听见奶奶砰的一声倒地了。父亲料之不妙,先把奶奶抱到床上,问:“没事吧?”奶奶艰难地张了张嘴,竟不能言语了。我看着眼前的一幕,心想奶奶不会要离开我们了吧?

      我疯狂地噔噔跑进了村里老中医的屋里。他瞅我焦急的样子,又大汗淋漓的,关切而安慰地说:“别急,没事的。”

      老中医急匆匆跟我出了屋,在奶奶的床前,仔细地给她检查了一遍。父亲在一旁,焦虑中又带难色。父亲知道,看奶奶的病情,治疗费用不会少。那几年的日子,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忙碌,一个家的日子依旧过得紧巴巴,相当辛苦、拮据。

      父亲的脸色老中医看在眼里,一声不响地坐在桌子前书了一方,嘱咐道:“此方吃三十帖,每帖十克竹沥冲服。”这可是个既省钱又有效的好方法,父亲听了自然高兴,也轻轻地舒了口气。

      往后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,我家周围飘满了浓郁的草木之香,那些被篝火烧烤的竹子,一根一根地躺在土坪上,像一根根绿色的生命线弯曲地延伸。

      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三个月,年老的奶奶在药物的支持下终于战胜了恶魔,她颤颤巍巍地坐起来,又颤颤巍巍地蹒跚行走。父亲搀扶着奶奶的胳膊,一步一步地陪伴着,感动得我眼眶湿润……

      故乡的竹沥渗透了一村一寨的人情世故,它以一棵竹子的笔直和赤胆忠心,跟随着人的步子缓缓前行。

      它是一味药,又不是一味药,是人相依相伴的亲人。在我悲伤的时候,在我欣喜的时候,同样与我泪水长流。
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 【《 人民日报 》( 2016年06月08日 24 版)】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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