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和媳妇都怕冷。这几年,每到冬天,我们都会从中原迁徙到岭南住上三四个月,母亲把这寓居的生活叫躲冬。见惯了原居地冬天的萧瑟,眼前的花红草绿着实让老母亲惊羡不已。她说,这地方怪啊,都是冬天了,怎么还是满世界的花草,人们还单衣单裤的满街跑。我说,这里一年四季都是这样。她不说话了,一个85岁的农村老太无法知晓四季更替的纬度差异,在她的眼里,季节就是老家湖滩上的芦苇,该绿的时候就绿,到白头的时候就白头,风雪雨雪交替着来,这才叫世面。
广东的日子虽是舒坦,可时日一长,她又留恋起老家了。他说还是老家好,天气像个毛毛躁躁的性情人,一时哭,一时笑,丁是丁,卯是卯,爽爽朗朗的,广东这地方死板,天气就像神龛上的菩萨,一年四季都是一张面孔,冷暖都是一个样。母亲是个爱憎分明的人,她不喜欢黏黏糊糊,广州之于她,除了躲冬的好处外,其他都不上她的心。
也是,地处中原的老家,是一个气候有个性的地方,春夏秋冬就像赶集似的,张三走了,李四就前脚跟后脚地来了,一茬接一茬,红红火火的——一场冬雪的残梦还没做完,南来的暖风一个趔趄,春天就撞进了时空的门楣,摇曳的柳枝探出绿茸茸的眉眼抢先报到,春姑娘来啦。虽然有三月里的倒春寒冒冒失失地杀回马枪,但谁也不会说它暗藏有反攻倒算的心机,反倒觉得这是一个暮年老艺人的反弹琵琶,和春姑娘逗着玩的。当夏天的热燥像泼妇一样走来的时候,中原的雨水宛如没城府的怨妇,唠叨起来没完没了,一哭就是酣畅淋漓,这是男人的血性,也是中原夏天的风骨。中原最有资格阐释秋天的实在了,囤肥田瘦,色彩纷呈的五谷好像要撑破人的瞳孔,黄灿灿稻谷,黄得华贵,白森森棉花,白得富足.....连这颜色的重量都能把厚实的中原大地压得喘不过气来。至于中原的冬天,虽是彻骨的寒凉,但这寒凉的预期是温暖的。雪,是宇宙给中原之地的馈赠,洛阳雪花大如席,眨眼的工夫,浓妆素裹,沟壑不在、坎坷不在,雪,用它的晶莹剔透融合了所有的差别和不平。这时刻,中原大地一如沉睡的圣母,流畅柔美的的曲线里是满当当的慈爱。
中原的四季如一截冷暖人生,轮回中的每一天都是有声有色,每一丝踏过时空的脚步声都有不同的韵律,难怪我的母亲身在曹营心在汉,像眷顾她的儿女一样念叨着老家天气黑白分明、敢爱敢恨的实诚。
但对于冬天,从生理角度看,人们还是胆寒的。记得小时候的冬天比现在要寒冷许多,一场大雪可以封半个门。那时,我家的祖屋是个只有半截子墙壁的茅棚,四周的墙壁只有半人高,砖缝的空隙足可以放进一个鸡蛋,墙壁以上是用稻草编排的,每到冬天,都要用报纸糊住墙缝,不然寒风就会像老鼠一样,肆无忌惮地往里钻。雪天里,全家都被困在家里,母亲有纳不完的鞋底,父亲有编不完的草鞋,我禁不住对外面世界的渴望,时不时用小木棍捅破报纸朝外看。母亲发现后,便重新用报纸补上。雪天一长,我家糊墙缝的报纸总是破了就补,补了之后又破。我不屑,母亲却说:“针大的窟窿簸箕大的风,一个人不是生下来就是坏人,小时候偷针,长大偷金。再小的窟窿也要补。”
父亲见我的小手冻得通红,把我拽到怀里,揭起他棉袄的下摆,把我的一双小手捂在他的肚皮上。父亲的肚皮柔软,一起一伏的,像个带有温情的暖手宝,而他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,总是绷着一张不怒自威的脸孔,我是十分的惧怕,手,不敢在他的肚皮上游走。父亲见我冻得清鼻涕直流,对母亲说,不如把我送到伯母家去躲冬。伯母家离我家只有三条巷子,家底殷实,住的是大瓦房,还能烤火,每到雪天的时候总有一大帮人聚到伯母家“烧火相”。而我却不乐意去,我胆小,腼腆,遇到人多的场景就缩手缩脚,再说,冷,对于穷人家的孩子就不是事,脚冷了,死劲的跺脚,手冷了,往袖头一揣,也是能捱过去的。母亲也不以为然,说躲得了初一,躲不了十五,人,不能得软骨病,碰见难处就躲,小孩子家经历点风寒,说不定会少一些伤风感冒。
其时,正值“文革”爆发前的“四清”运动,父亲是生产队长,正被污为偷了一袋“尿素”在接受批斗。堂兄来报信,说明天又要批斗父亲了,要父亲出去躲一躲。父亲无动于衷,像一个入定的老僧,没有言语,只是大口大口地抽闷烟。听了堂兄报信的来由,父亲深吸了几口烟,丢下烟屁股,用脚尖猛地一碾:“往哪里躲啊!到处都在斗来斗去的,满是寒气,躲不脱的。”我仰头看父亲,他的脸笼罩在烟雾中,我看不清他的焦灼可无奈。
“是福不用躲,是祸躲不过。往哪里躲?我就不信这天总是下雪天,日头总是要出来的。”母亲起身拍了拍围裙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给父亲撑腰,“只有吊死的、淹死的、喝农药死的,没有冤死的。心里干净了,莫怕人泼脏水。”
我是见过父亲被批斗的场景的。那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,生产队的男女老少聚在稻场上,挂在树杈上的汽灯放射着刺眼的白光,父亲像牲口一样被人使唤着,陀螺般地时而朝南,时而朝北,躬着腰向社员谢罪。在场的母亲不忍心抬头看,只是低着头纳她的鞋底。母亲本是一个泪点极低的人,可是那天她没有流一滴眼泪。
回到家后,伯母见她的手指上血迹斑斑,这是情急之下被针尖扎的。伯母给她捯饬。母亲说,不碍事的,手不疼,只是心里像锥子在锥。
半年后,父亲的清白总算是还原了。那是个浅夏的夜晚,父亲收工回家,母亲说,你是个清白鬼了。父亲一听,细眯眯的眼睛里,泛起了少有的光彩,很少喝酒的父亲进屋抓起半瓶酒,咕噜咕噜地一口干了。他把嘴巴一抹:“过日子不能躲啊,冬天、夏天都要过的,卯不开的。”
父亲不善言辞,这可能是他一生中说的最有意味的一句话。其实,人生大抵也真是这样的,命运的莫测,生活的无常,谁也无法料定,挫折和磨难就像暴雨一样说来就来,容不得你的躲躲闪闪,苟且的躲藏和逃避换来的是只是一时的偷安。也许你躲过了寒风的凛冽,但也错过了白雪的晶莹。
来广东过冬的这几年,母亲时不时唠叨老家的气候,她说,春天有春天扮相,夏天有夏天的模样。冬天下雪,她说害虫该要冻死了,雪下得越大,第二年的收成就越好。不像广东这天气,像一个没有性格的面团人,一天到晚都是黏黏糊糊的,总是一副没有特性的脸。我说,这好咧,热了开空调,冬天里穿的单薄,走路都灵光。她不以为然:“人都要知冷知热的,要经得起冷暖,糖水也能喝,苦药也敢咽,这是做人的气量。”
母亲老了,明年,她肯定还要和我们一起到岭南躲冬,广东的冬天给了她足够的舒适感,家乡的四季留给她的是永远的乡情,她絮絮叨叨的说岭南南北气候的好与不好,看似琐碎,但其中的人生意蕴,却是我们绕不开、躲不过的的。(原创散文 新浪首发,来榜家园转载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