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尘中的温与暖
作者:零碎的思维
一
摩托车刚一停稳,我便急不可待地蹿进家门。屋内光线幽暗,桌上摆着一副未洗的碗筷、半盘海带汤。我问父亲,碗咋还没收拾哩,手却端上了盘子,几口吞下去,半盘温汤所剩无几。
与父亲未说上几句话,惦记小叔屋旁的梨树上,结有不少梨子,腮帮子便隐隐作疼。站在半坡上,伸手就能钩到梨。这棵梨结得太多了,再不摘点下来,枝桠都要压折了。
每次回家,不知道为什么,感觉总是如此饥渴。读书时住校,周末回家第一件事情是翻碗柜、掀锅盖。那时,家境窘迫,总是吃不饱,饥渴的感觉异常强烈。几块锅巴,几段山芋,就能填饱肚子;即便开水冲泡一碗剩饭,加点辣酱,亦能饱餐一顿。
大约小时候养成的习惯,现在回家,第一件事情,还是找吃的。每次回家,不知疲倦地索取、享受着家中食物、阳光、空气、景色、亲情……
父亲见我吃得欢,笑眯眯地盅惑我:你二婶家的桃子正可吃。二婶家必然拜访,何况还有桃可吃。小侄儿见我有意向去摘桃子,自告奋勇地前头开路,但又嫌我走路慢,很快抛下我,追逐小伙伴们去了。
田野上漂浮着一层层烟雾,舒缓飘渺,远处的山脊重叠交错,弧线优美、写意;阳光灼灼,于叶面上跳跃,小溪绕着稻田潺潺流淌。此际,山下和南方大片土地上,正经历干旱的肆略,土地干裂着大嘴,地面上的植被萎顿枯黄。我的家乡,依然一片水肥土美,生机盎然。八月的绿,已是极盛,满山满谷地绿着,灿烂的阳光下,植物们全心全意地拔节生长,没有精力理会别事;鸟雀们倦了,掩在树荫里瞌睡;蝉声如潮,仿佛满世界,除了蝉还是蝉。
我岑寂的心湖,此时澎湃起来,溅起浪花无数。也只有在这座叫浪袈山的小山村里,可以自由游弋于绿海,畅听宏大声乐。
二
二婶在屋前的池子旁洗刷,二叔坐在屋廊下,喝茶、纳凉。弟媳挺着大肚子,为我倒茶,另一个侄儿或侄女,即将降临家族。
二婶家屋前,一棵低矮的桃树,枝繁叶茂,小巧的桃缀满枝头,有的熟透了,裂开了皮子,一口咬上去,酸甜酸甜。我问二婶,这桃子都熟透了,怎么不摘下?二婶说,没人吃,树上养着,谁吃谁摘,左邻右舍走过来摘一个,走过去摘一个,也快完了。
婶子的话,牵引出我的一段记忆。小时候,村里人极少栽种水果树,老屋前曾经有一棵大梨树,是不允许私自敲打或采摘的。但临近成熟的时候,梨树上的梨子,亦所剩无多。采收季节,一两个擅长爬树的小伙子,在众人瞩目中攀上梨树,摘下梨,然后各家分分,孩子们的心里如过节般欢喜。
有一年夏夜,下好大的一场雨,刮好大的风,很多梨子被打落。树下的草丛里可寻找到掉落下来的梨子,但梨子都被更早起的孩子拣走了。看见别的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梨子,我郁闷极了,又委屈又伤心,逼着母亲要梨子吃。母亲围着梨树,一找再找,然而,被一批又一批的大人和孩子寻觅,哪里还找得到梨子呢?但我不甘心,一个劲地哭啊哭,觉得天塌了似的。
梨树旁边有一个废弃的猪圈,猪圈里一夜积水后又深又浑。母亲不顾肮脏,赤脚下去,摸索半天,终于找到两只小梨子。母亲拣到梨,细心地在清水里洗濯,用刀削去皮子,才递与眼巴巴紧跟着她的馋猫。
那棵梨树,后来不知什么原因,被砍伐了。那种梨叫糠梨,尽管吃起来满嘴粗渣,也无甚滋味,却一直温暖着我童年的舌尖记忆。那年夏天,母亲弯腰在猪圈拣梨子的身影,一直深刻地烙在我柔软的记忆里。
三
晚上,窝在廊前的藤椅上,跟二婶、二叔拉家常,思绪漫飞。
二婶一趁着弟媳不在,就向我奚落弟媳的种种不是。弟媳腆着大肚子,收拾碗筷,给侄儿洗澡,并不理会二婶饶舌。
母亲在世时,也喜欢在我面前絮叨,东家长或者李家短。我嫌弃母亲闲话,往往一听她打开话题,就把她的话给堵住。母亲又气恼又失望,叹息着:你这孩子……终于醒悟,母亲并不是要倾诉什么,我们回家,母亲是欢喜的,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,找些话题唠叨,气氛有了,也就安心满足了。当初我那么粗暴地对待母亲,不懂体会母亲的心思,不知道珍惜母女之间短暂的缘分,现在想来非常懊悔。
弟媳私下与我诉苦,最怕二婶唠叨、闲话了。很多时候,困在其中的人,并不知晓,那些所谓的烦恼,其实多么清浅。只有当缺失的时候,才会感受到,唠叨何尝不是一种亲情。母亲走了,我再听不见她的唠叨了。
夜虫呢哝,浪袈山的夜,宁静优美。除了眼前二婶家的灯光辐射范围,天地笼罩在一片黑暗中,黑暗覆盖得多么彻底、均匀。但这黑暗,是那么令人安心。
二十多公里外的城里,此时正如一座大蒸炉,室内温度高达三十七度。二婶家床软软的,被子有阳光的清香。风从洞开的窗纱外吹进来,凉丝丝地,拥了被子,才抵挡得住凉意。
夜虫不倦,月亮从窗外跃进室内,大自然沉浸在最深沉最温柔的梦乡里。原来,寻来寻去,我的浪袈山,才是最完美的世外桃源。无论岁月悠悠,但红尘中的这些温与暖,依然让人不悔、不倦,令人缱绻、珍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