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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子家,算山沟,一条山河像一条大水蛇,在她家上下也不知道扭来扭去扭了几多个弯。她家的房子,就座落在河旁边的山排上,三间正屋带个披屋,用黄泥巴打的墙,屋内被柴火的烟熏得有点黑,从披屋的泼水窗,可以将洗碗水直接泼到外面的山河里。但要是从河里上到桃子家的稻床上,也不是一会会工夫,得走块石砌成的、30多级的阶踏子。
沿着山河两边的河沿,时而踏着石头跳到对岸,时而又从对岸跨回来,来回折腾4、5次,约莫走上5、6里,才可以走到山沟外面的畈上。
说是畈,其实就是山间的一个小盆地——双鱼坪。S形的河流将这个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小盆地一分为二,恰似太极图中阴阳双鱼。在鱼眼睛的位置,分别建有许多簇拥在一块的、看上去比较破旧的、有些灰暗的土坯房,使得这个小畈看上去就是一幅天然太极图。
河的东面,住的人家姓米,河的西面,住的人家姓康。一姓聚居在一起,喝着从桃子家门口流下来的山河水,种着祖辈在屋前屋后开出来的田和地。双鱼坪上隔河两姓的人家,平日里不怎么往来,没有那么亲密,但也不是很生分,摊上什么大事还是会跑过河帮忙的。两姓的人,与山里桃子家都很熟,两姓平时去到山里砍柴驮树什么的,都会把柴、树靠在桃子家的石坝上,上到桃子家去喝口热茶。桃子的婆婆,只要是天晴,早早地就会烧好茶水,存放在瓦壶里,把茶壶座在热灰上,来往的人,从桌子上拿个茶碗,自己倒自己喝,喝的茶,总会是热的。
有了一口热茶,一年忙到头的人心里总会舒坦些。
到了腊月,就数算命的瞎子最忙了,几乎挤破了门坎。“算算八字,养养瞎子。”桃子的婆婆给家里的男人算了命,好等正月按照算命瞎子说的方向去出行,图新年里旺旺相相的。
这年正月初一,桃子和公公婆婆、老公几个人放过爆竹拜过祖宗年,便跟在老公后面,拎着糖糕,依照算命瞎子说的“东南方不旺、西北方好行”,到预先打过招呼的康姓人家去出行。
按照老规矩,康姓的人会安排专门的人在门口望,好放爆竹迎接来屋里出行的人。但偏偏康家的人没有像过去那样站在大门口张望客人什么时候到,而是缩在屋内,等桃子夫妻二人进了门,才热情地迎上去,连连唠叨:“爆竹都没放,闷头大发财。”
桃子的老公回家一说“闷头大发财”,桃子的公公婆婆心里不怎么高兴。
等到开春,米姓的人进山砍柴,喝茶时闲谈起初一出行的事,桃子的公公婆婆心里才晓得着事情的原委。初一米康两家喜气洋洋地打开大门出行,哪知道迎新的爆竹,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中同时点燃的,这可急煞了隔河相望的两姓人家。从古至今,流传着一种说法:新年出行放爆竹,倘若是同时放的,自家比对面的人家爆竹先放完,则预示着被人压住了风头,不走时。
河东的米家,几个机灵的人把爆竹拆散,一个一个地点着,将爆竹甩进洋铁桶,声音大不说,比起整挂的放,也不知慢哪里去了,总算比对面的康家后结束。望着对门的人无精打采地回去了,米家才进了大门,在堂轩摆满贡品的方桌前,叩拜祖宗。
早上康家和对岸的米姓比势子的时候,每家每户连小孩子口袋里的包鞭都抠出来了,整个康家爆竹星子都没有了,哪有爆竹接人喏。
“三年之内,米家必发哦——” 桃子的公公朱老汉一声感叹,不经意间,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淡笑。
(二)
朱老汉略通天文,粗晓地理,掐掐指头说出个子丑寅卯,有些时候让你还不得不信。
背地里,人们说桃子的公公“算盘顶着头上打”。朱老汉也确实把家里的小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,双鱼坪的人羡慕,双鱼坪外面的人也羡慕,都说朱老汉有算盘,儿子竭力发狠,媳妇玲珑孝顺,老伴忠厚善良。朱老汉听见别人夸,笑眯眯地,说出来的话,听着顺耳,就是放个屁也用荷叶包着的他,把人哄着辘辘转。
表面上这样,可朱老汉内心里的世界,别人怕是摸不透。每天半把夜,他躲在被条窿子里哼几深,身边的老伴连大气都不敢出,生怕男人发火,常常伸手在他的背上挠,哄小尒一样,好让朱老汉入睡。可他老睡不着,有时候侧身贴到老伴的身边,起了老茧的糙手,在老伴干瘪的胸口转圈,时不时还移到别的地方轻轻揪一下。
“米家必发。”这个念想忽然在朱老汉脑子里灵光一闪,嘴贴到女老耳朵边,嘀咕起来。
“万万……”老伴后半句还没说出来。
“老牙货莫拦哦。”朱老汉封住了老伴的嘴。
“哎哟哎哟——”朱老汉掐老伴,老伴捏着喉咙叫。
“妈喂——”老伴抓痒的手,在朱老汉的背上留下了三道手指印。
不抓不痒,不痒不抓,抓抓痒痒,痒痒抓抓。 老俩口这里抓抓,那里挠挠,不知不觉睡着了。
天一亮,朱老汉就出了门,下午太阳挂西的时候,才脸红脖子粗地回到家里,到家就吩咐了一件事:儿子媳妇到自家的山上去砍柴,砍好的柴就地晾晒,等晒干了再拣回来。儿子媳妇不晓得他去了哪里,更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一日半上午,米家的三儿子米老三,小名“三乱子”,寸篙上挂着一个包袱,里面装着一斤红糖、一封糕、一斤霜果,来到了朱老汉家的大门前,看见桃子的婆婆,亲热地喊了一声“干娘”,惹的桃子的婆婆答应也不是,不答应也不是。好在三乱子无所谓,放下手里的寸篙,将糖糕递到干娘手里说:“干娘,四两粗糖,轻轻个意思!”话还没有说完,就被朱老汉支进了堂轩,桃子从瓦壶里倒了一碗茶递到了三乱子手上,才第一次正眼看了一下米家的这个三儿子。
“你家茶,比我家茶香!”路上,上山去拣干柴的三乱子说。
“那是自然。”和老公陪着三乱子进山的桃子,笑呵呵地说。
“我家茶是野茶。”桃子的老公接嘴。
“不是茶原因。”桃子说。
“哪是么原因?”三乱子一脸的不解。
“你们家的水不照。”桃子似乎认真地说。
“么理?”桃子老公和三乱子几乎同声地问。
“你们双鱼畈,喝的是我家的洗脚水。”桃子哈哈大笑起来。
拣柴,比上山自己砍,要轻松许多。拢拢、理理砍好的干柴,砍几根活槎扭两根柴槁,把干柴拦腰从中间捆起来,尖尖的寸篙从圆形的柴槁上面钻进去,穿过干柴,从柴槁的下方伸出来,两捆柴和寸篙成“A”字形,挑起来就可以回程了。
等三人下到河边,三乱子就将自己肩上的柴靠在石坝上,不由分说地接过桃子肩上的柴,踏上了阶踏子,耶,三乱子觉得比平时砍柴走平路还要轻巧许多。
朱老汉早已将饭菜端上了桌,在“干爷”的劝说下,三乱子几杯糯米酒下肚,话也多起来。
“干爷、干娘,要把我当你老养的一样啊!”
“不用操这个心喏。”朱老汉的老伴赶紧说。
“弟妹夫妻两个,也莫把我当外人。”
“么样会哟?”桃子的老公搭腔。
“你们兄弟两个搞一盅,就吃饭。”朱老汉收了酒壶。
桃子伸手拿起三乱子和公公的碗,转身去了厨房。
(三)
俗话说:“干亲干亲,情上起经。”
可米家上下不这样认为,米家自认为和朱老汉家清清白白的,掀得干净鼻子,让人说不到半句闲话,就连河对岸因放爆竹闹着有些不大快活的康家,也没有哪一个能说得出半句闲言碎语。
自从认了朱老汉做干爷,算是交上好运了。不管发不发,也不管朱老汉说的灵不灵,反正米家的三乱子,柴不用得砍,现成的干柴只用得拣;中伙不用得带,吃的是滚饭滚菜,还搞几盅小酒咪咪。过去不怎么喜欢砍柴的他,狠不得天天进山去砍柴,拣回来的干柴,快把祖上做房子烧砖瓦时留下来的那座破窑塞满了,让米家其他弟兄有些眼红。
一天午饭后,三乱子沿着石阶下到河里,刚刚把柴挑到肩膀上,朱老汉撵到河槽里,三乱子只好又将柴放下。就在三乱子耳边,朱老汉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。三乱子的表情开始一惊一乍的,渐渐地,脸上笑了,一个劲地点头。
“走吧!”朱老汉拍着三乱子的后背说。
“干儿子,慢走哦——”随着朱老汉的话声,三乱子脚下生风,消失在山沟里。
“进莫吭,出莫跟!进莫吭,出莫跟!”三乱子一路上念叨着这句话,生怕忘记了。
天气渐渐暖和起来,山青了,河里的水也不冰人了。这个时候,几乎很少有人上山去砍柴,除非是家里一点柴火都没有存的,才不得不上山去砍活柴。烧活柴,女人就遭罪了,半天烧不着不说,大烟扑天的,满厨房都是烟,和“秌黄几灵出洞”差不多。黄几灵被秌,可以从洞里跑出来,可烧锅的女人不能跑,秌的眼泪直流。三乱子认了干爷,三乱子家的柴火都是干柴,三乱子烧火的不用遭这个罪。
麦子黄了,秧苗绿了。
“黄麦插棵——黄麦插棵——” 黄麦插棵鸟,不知道躲在哪个山上开始叫了,三乱子的心,也随着这叫声,摇曳起来。打这天起,三乱子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讲究些,搞着干干净净的,就象要走亲戚的牌子。只要天晴,每天晚上他都要去田畈上转一转,去望望田水,不到半把夜,是不会回到烧火的的热被窝里的。
三乱子走在朦胧的月光下,说是望田水,其实眼睛时刻盯着那个老窑的方向。
这个老窑,据长辈说,是一个在外做官的米家人,回来盖青砖瓦屋时留下的,当年请的匠人,前前后后在双鱼畈住了5年,光是勾缝用的糯米、桐油、石灰,每样都用了几百斤,房子跟财主佬不差上下,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月,房子被山洪冲走了,后人就在老屋基四周各自盖自个的土坯房,就那座破窑还在。
刚刚过了亥时,月亮搭在了山肩上,一个白影闪进了窑里面,三乱子心里咯噔一下,他觉得干爷神了,掐的准。
胆子大的三乱子用手按了按胸口,深吸了一口气。三乱子就是三乱子,心里默默念了一句“进莫吭,出莫跟!”径直走进了破窑。漆黑的窑洞里,什么也看不见。三乱子伸出双手往里摸,大约走了7、8步,手碰到了隔着布的、两个尖耸耸的、肉乎乎的东西,往上摸,是一个布包着的有鼻子有嘴的脸,往下摸,是被布罩着的细腰,和水蛇的腰一样细一样软。三乱子心想:仙姑,就是不一样。三乱子颤颤抖抖地,再往下摸,在那个地方,披着的布上,竟然有碗口大的一个窟窿,三乱子的手伸了进去,整个身子一下子酥了,不由自主地抱着仙姑倒在了稻草上。
等三乱子回过神来,仙姑已不见了,他后悔没有看到仙姑的模样,后悔没有摸摸仙姑有没有尾巴。跨出窑门,远远的,有一小团火在跳动着,时高时低,时上时下。三乱子猜:那是不是就是平日里人们所说的“鬼火”!越想,头皮就越发麻,身上的毛发似乎站了起来,没有了开头时的勇气。
三乱子早起捡狗粪的时候,还是会去窑洞里呆一会,晚上望田水的时候,也总会对老窑瞅一眼。想想七仙女和董永的寒窑相会,他不死心,他相信仙姑还会来,他甚至怀疑仙姑就住在窑洞里。
春去秋来,双鱼畈上一切如故,米家也没有象朱老汉说的发迹象,康家也没有出现人们怀疑的不走时。
到干爷家拣柴的三乱子,倒是发现干爷家似乎有了一些变化。
(四)
“老米酒,炉子火,除了神仙就是我”。
朱老汉时不时就着滚跳跳的炉子锅喝上一盅,哼上几句黄梅调;桃子的婆婆,把里里外外的事揽下了,芝麻绿豆大的事,都不要桃子做;桃子的老公似乎腰板子也硬朗了许多,和人说话,底气足多着。
“干爷,我么还没发呢?”三乱子想不明白,偷偷地问朱老汉。
“时机未到,未到哦。”朱老汉摸着下巴说。
“不是说遇见仙姑,就发么?”三乱子有点丧气地说。
“三年内必发。”朱老汉又搬出了这句话。
三乱子有点怀疑干爷的这句话了,闷闷不乐地挑着柴往双鱼坪走,快要到老窑跟前,忽然一只黄几灵钻进了窑洞。一阵脚步跟来,田畈上一个提着土枪的猎人追了过来。
“老三,看见黄几灵没有?”猎人急切地问。
“哦,往后面跑去了。”三乱子随手一指。
等三乱子将柴放进窑里,看见那只黄几灵躺在他遇见仙姑时睡过的稻草上,腿上流着血,昏过去了。换以往,看见黄几灵,三乱子也会跟着撵,但这一回,是跑进了他家旁边的窑,而且在这个窑里,他是真真实实遇见了仙姑的,所以三乱子就动了恻隐之心。回家里拿了点青灰和香油,往黄几灵腿上擦了一遍又一遍,后用一块破片将黄几灵的伤腿包好。
“噌——”黄几灵突然醒了,从三乱子手里蹭出去,钻进了柴堆。
“雨雪年年有,不在三九在四九。”一场大雪,把三乱子家堆柴的破窑压垮了,三乱子烧火的——三嫂,赶紧催三乱子去挖里面的柴,三乱子二话没说,拿着啄锄、板锄就走了,他不仅仅担心柴火,也担心躲在里面的那只黄几灵,更舍不得在里面曾经出现过的仙姑。
柴是挖出来了,但没有黄几灵,更没有看见仙姑,倒是挖出了一样东西,只有三乱子和他烧火的两个人知道,三乱子是半夜才去偷偷将挖到的东西搬回家的。
“干爷说话还真准。”三乱子爬到烧火的一头,抱着烧火的说。
“人家过的桥,比你走的路还多。”三嫂窝在三乱子怀里。
“开年,请个窑匠,建个新窑。”三乱子规划着明年的事。
“新窑堆柴,脏的着。”没有见识的三嫂舍不得。
“孬子,烧砖瓦,盖个青砖花屋唛!”三乱子爬到了三嫂身上。
“让你享享福哦!”
三乱子要盖楼花瓦屋的消息,象长了翅膀一样,四方八面的人都晓得着。人们揣测,说三乱子是跟着桃子的老子挖药草,挖到了千年灵芝,有说是出门卖药草,拣到了金元宝,也有人说挖老窑,挖到了银元……越传越神,越传越奇,就连神算的朱老汉,也糊涂的。
二月二,龙抬头。三乱子请来的窑匠,开始建新窑了,窑基还是在老窑基旁边,窑棚就建老窑基那里。
也就在这一天,山里的桃子家,也传来好消息,桃子生下了一个儿子,足足有八斤重。“若要发,不离八。”朱老汉高兴地说,“就叫八斤吧!”朱老汉随口就给孙子取了这个俗气的名字。
“小鸡要米,干亲要礼。”八斤快两岁的时候,三乱子盖的楼花瓦屋才算盖好了。朱老汉全家出动,到三乱子家去喝喜酒。这可是山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房子,屋檐的青砖都雕了花,木廊柱上也是雕龙画凤,图案有很多种,花草以菊花、荷花、兰花居多,虫鸟有喜鹊、蝙蝠、鲤鱼等。基本上都是人们日常喜爱之物,且隐含着某种祈愿。
特别是堂轩里面的香案,跟有的人家祠堂里的差不多。香案上摆着米家的祖宗牌位,这种大的烫金牌位,其他人家是做不起的。旁边还摆着一个仙姑的牌位,据说是三乱子烧火的出的主意,三乱子觉得主意不错,就照办了。
逢年过节,三乱子都要在堂轩摆上鸡鱼肉三牲,鸡头鱼尾朝着香供桌,整齐地摆在托盆里,端正地放在香案前,全姓族的人都来烧香纸跪拜祖先和仙姑。
一般人家祭祀后,就将东西收起来,留着平时招待人。可三乱子只将鱼肉收起来,将鸡留在香案下面,你说怪不怪?
(五)
不要几日,香案下面就只剩下鸡骨头,三嫂会按照三乱子的吩咐,将鸡骨头扫干净,不声不响地送到河里,让水推走。
没出三年,米家的三乱子真的发了,人五人六的,双鱼坪米家脸上着实有光。
人怕出名猪怕壮。米家专门请了打手,一是看家护院,保护钱财,二是让米家小尒习武,不受二流子欺负。
人们常说:鸿运来了,门板都挡不住;哈运来了,烧开水都黏锅。
关于双鱼坪沿河两岸,还有这样一个传说:康家田地里,总会时不时出现石块,象是有人有意甩进去的一样,拣干净了,隔不了多久又会有。米家的田里,总会时不时出现猪屎粪之类的东西,庄稼总是长的比康家的庄,收的稻谷比康家的总是会多许多。
反正是传的,也不晓得真假。但现在米家三乱子盖了楼花瓦屋,就在河对岸,不是瞎子就能看得见。看着对面的米家,河西的康家,心里不是滋味。暗地里,东家拼拼、西家凑凑,找地仙查了又查,用罗盘比了又比,总算在老屋前面盖起一个新大门楼子,以期望可以改变运气。
那晓得,新稻刚进仓,草盆刚搭起来,居然起火了,不仅草盆烧了个精光,而且大门楼子也烧着了。幸好有许多赤脚跑过河的米家男人帮着打火,拎水的拎水,泼水的泼水,撤火路的撤火路,才算没有祸及平日住的地方。
说奇怪还真是奇怪,康家先后修了三次门楼子,前前后后就起了三次火,烧的都是大门楼子。
“干爷,康家门楼子么总是烧哦?”三乱子问朱老汉。
“你么样发财,不也没有说。”朱老汉不紧不慢地说。
“你说我就说,总照吧?”三乱子提出了条件。
“哪有老子先说的。”朱老汉不依不饶。
“窑塌了,我就去挖,挖出了一缸银元。”三乱子说了真话。
“哦——”朱老汉总算明白了,心里骂了一声“小兔崽子”。
“康家门楼子总是烧,估计也是仙姑帮米家。”朱老汉甩出了这样一句话。
见干爷这样说,三乱子干脆将与仙姑相会的细节、救黄几灵的经过、挖银子的巧合、祭仙姑的怪事,竹杆子倒豆子——全说了。
听着听着,朱老汉心里打翻了五味瓶,一阵酸楚涌上心头。
“没有不透风的墙。”康家人似乎晓得了其中的一些引子,亲托亲,邻托邻,康家人据说是找到了一个修炼几十年的道士,想做做法事,好早日走出霉运。道士站在双鱼坪上左一看来,右一看去,从地形看,恰如双鱼,相互依存相互牵制,从屋基看,恰如鱼眼,你中有我我中有你,道士心里一点谱都没有了。
晚饭后,从康家人七嘴八舌的闲谈中,道士才了解了一些有关双鱼坪的传说,他如获至宝。拿人钱财,与人消灾,赶紧给康家出出主意,画画纸符,盖盖大印。
道士走后,康家破败的大门框上,贴上了黄裱纸画的、常人都不认得的、盖有红色大印的纸符,其他一切还是原来的老样子。
可就在人们不经意间,双鱼坪出现了一个新的传说:康家人说猪屎粪烂根,石头不烂根,康家田里就会出现猪屎粪,米家田里就会出现石头。人们都说黄几灵精暗地里帮米家,过去往米家田里搬猪屎,哪知道黄几灵精这次中了康家的计,往米家田里搬石头,还以为在帮米家。
传归传,谁也不清楚,谁也没有亲眼看见。
树大招风。倒是在这个传说添油加醋的过程中,三不知有几个二流子,跑到双鱼坪米家花屋前挑事,扬言要修理修理三乱子。
“找我米老三,有么好事?”幸好打手挡在前面,说自己就是三乱子。
“想借几个银子花花。”二流子摇头晃脑地说。
“那要看它答应不答应!”打手晃了晃拳头,上去的二流子被打手撂倒在地上。
二流子灰溜溜地跑了,康家的孬子在河对岸扒着脸腮,嘴里大声喊着“丑死着、丑死着!”
三乱子虽然没有吃到亏,可米家安宁的日子,一下子打乱了。
老人说:不怕贼偷,就怕贼惦记着。三乱子还是有些怯,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,赶紧进山,去找干爷。
(六)
康家请道士的事,朱老汉也听说了。
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”如今干儿子求上门,他只好实话实说。
“————”三乱子张着嘴,疑惑不解。
“你去找康家请的那道士,他有法子。”嘴上虽这样说,朱老汉又有点担心。
“哦————”三乱子恍然大悟。
朱老汉晓得道士平日里是搞么明堂的,也晓得道士之前帮康家出了些点子,可他还是要赌一把,冒险给干儿子指了这条路,期望道士能帮米家。
正说着,桃子已经拿着抹布开始擦桌子准备开饭了。胸口随着摆动的身子晃动着,三乱子不免偷偷瞟了一眼。之前来,三乱子也常常看一眼桃子,和桃子搭搭话,很自然,也很亲切。
不知是不是“常跑亲也疏”的缘故不,桃子自从小尒出世后,似乎不怎么搭理三乱子,更没有拿正眼看过三乱子。
三乱子今天这一瞟,跟平时大不一样,桃子也用眼睛瞟了一眼三乱子,目光相遇,桃子的眼神,里面有春波,里面有火焰,瞟的三乱子心乱了。真是个怪事,换一般的女人,养了小尒,腰就变成了水桶腰,胸口被小尒的嘴一扯,也松垮了,可偏偏桃子就不是,小尒好几岁了,腰还是原先那样细,胸口还是之前那样鼓。
回家的路上,三乱子猛然觉得:桃子和仙姑,有一比。三乱子骂自己比驴还笨,之前竟然没有发现,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。
找道士是头等大事,容不得三乱子继续往下想。
“之前,你救了黄姑,它就显圣帮你!”道士顿了顿。
“人世间的邪恶,让精明的人有时候也昏着头。”道士喝了一口茶。
“是好是歹,是对是错,黄姑也分不清堂了!还真以为猪屎烂根呢。” 道士的话,三乱子听着头直点,就象小鸡啄米。道士招招手,三乱子将耳朵贴上来,道士说的 ,三乱子自然照办不误。
到了3月3这一天,三乱子将一个小站缸放在了堂轩香案下,用上半边磨子(就是带磨眼的、能塞进谷物的那一块)盖在站缸上;鸡也杀好了,鱼肉也准备齐全了,放在厨房的托盆里;煮的新鲜饭,开锅盛了三锅铲,装在一个蓝边海碗里;炭炉子上面,架了一口小耳朵锅,锅里加满了香油。这些东西,是按照道士的吩咐做的,说是要帮米家驱邪,让黄姑显灵。
太阳落山的时候,香案上摆上了三牲,端上了米饭,放好了银子,点上了蜡烛。炭炉子架在了堂轩正中,锅里的香油在冒泡了。吃过晚饭,道士穿上法衣,登上堂轩,贴好神符,焚香烧纸,手握桃剑,口念咒语,一会围着那锅香油,像疯子一样地跳来跳去,一会又站在香案前,用剑敲打着磨子,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,人们一个字都听不清楚。爆竹的烟让整个堂轩乌烟瘴气的,三乱子和家人跪在地上,腿都有点发麻了,也就在这个时候,道士叫三乱子端起站缸上的磨子,迅速将鸡塞进了站缸,三乱子赶紧又将磨子盖上。按照道士的吩咐,屋里的人撤到了各自房间里,安心睡觉,静等天亮;道士到堂轩隔壁的旮旯里藏了起来,只等做完最后一道法事,就可以拿着三乱子放在香案上的、红纸裹着的银子,连夜赶回去。
蜡烛燃尽,堂屋中间的炭火,忽明忽暗,幽灵一般。
早上,三乱子没有象往常那样去捡狗粪,径直跑到堂轩。炭炉子还在堂轩中间,里面已经没有了火星子。耳朵锅放在站缸旁边,磨子上的油散发着黝黑的光。三乱子搬掉磨子,看见站缸里的香油里,除了那只鸡,还窝着一个毛发铮亮的家伙——黄几灵,三乱子心里一拎,腿软了。
“磨子压着哑子手。”三乱子欲哭无泪,后悔自己找了那个该死的道士。
三乱子召集米家的人,按照老人去世的乡俗,关了七寸灯,将黄姑连同牌位一起葬了,并立了碑。烧灵屋的那一天,竹篾扎的、红花滴绿的灵屋还没有摆正,康家的孬子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,将灵屋点着,一溜烟跑了。
滚滚浓烟升腾在双鱼坪上空,沿着山谷慢慢飘去,消失在大山里。
“有果皆有因。”朱老汉象是对身边的八斤说,又象是对厨房里的媳妇说,更象是对自己说。
【后记】
三十年河东,四十年河西。
三乱子遇上仙姑、黄几灵精显圣、三乱子挖到宝贝的传说,一直在坊间流传;桃子老公做不起种、康家孬子往田里甩石头、孬子爱戏火的猜疑,也悄悄在背地里扩散。这一切,也许,只有朱老汉心里有数。
双鱼坪上的黄姑坟,年年清明和腊月二十四,米家人都有人去祭扫,只是墓碑已经不见了;米家的楼花瓦屋至今还在,只是木头雕花的梁檐上已经涂了锅烟,黑不溜秋的,一点都不好看;康家的人和往日一样,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,大门楼子一直没有再修。
双鱼坪的人,沿袭着祖上起早捡狗粪倒田缺的习惯,田肥地沃;米家康家,有什么事依旧跑过河帮忙,来往没断;农闲进山砍柴,依旧到朱老汉家去喝茶,歇伙聊天。
歇伙喝茶聊天的人里面,少了三乱子,据说三乱子带着尒翁大小到汉口开茯苓号去了。
烧茶的主人也换了。只要是天晴,桃子早早地就会烧好茶水,存放在瓦壶里,把茶壶座在热灰上,来往的人,从桌子上拿个茶碗,自己倒自己喝,喝的茶,总会是热的。
【本故事纯属虚构】